你不是被遺棄的孩子

昨天早上在學校裡﹐當口水禧坐在靠近門口的桌子正在陶醉在他的T-shirt painting(把油漆畫在襯衣上)﹐遠處一個母親﹐手裡抱著一個小的﹐腿旁邊被大的老樹盤根﹐母親拖著腿蹣跚地朝著門口走來﹐另外一邊是老師低聲地跟母親說著﹕「要走就現在走﹐快﹗」可是孩子死命的抱緊母親的腿﹐哭叫著﹕「媽媽﹐別離開我﹐好嗎﹖媽媽……」他們就離我跟口水禧不到一尺的範圍糾纏了大概幾十秒﹐坐在旁邊的我心裡覺得很不好受﹐覺得孩子好可憐啊﹗他在那裡不斷地哀求著媽媽別撇下他﹐儘管如此﹐最後那母親還是甩下孩子給老師抓著走了。

當時我心裡有點擔心口水禧聽了那孩子的哭聲以後會害怕﹐雖然他聽不懂那孩子跟他媽媽在講什麼﹐但是聽到那孩子不斷叫著媽媽﹐然後又一直死拉著媽媽的腿不肯放手﹐大概都能猜到時什麼一回事了。我怕他會以為以後自己也會像那個孩子一樣被扔下﹐所以我一直都在注視著他的臉。

結果﹐他還是那樣不動聲色地畫著他手中的襯衣﹐不過突然對我說了一句話。他平靜地說﹕「媽媽﹐如果媽媽留低禧禧一個人喺學校﹐禧禧會好驚同埋喊呀。」雖然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像對我一次當頭棒喝一樣的震撼﹐因為這是口水禧第一次跟我說他的內心話﹐從來我問他為何自己上學會怕﹑自己去circle time會怕﹑自己去洗手間會怕等等問題﹐他都只會回答我說﹕「我驚有恐龍。」更甚者是胡亂瞎扯一大堆廢話敷衍了事就算。這次卻很清楚表達了沒有媽媽在身旁他有多恐懼。讓我漸漸對他害怕我丟下他在學校的原因有點眉目了。

今天下午﹐本來答應了他午睡醒來就帶他跟我一起去眼科醫生那裡復診。誰知道他睡到我差不多要出門口了還沒起床。於是我讓他老子在家陪他﹐我自己去好了。怎料在臨出門的時候﹐他醒來了。看見我穿好了衣服覺得不對勁﹐猛說要跟我一起去﹐可是眼看已經快要遲到了﹐我只好跟他說﹕「媽媽要遲到了﹐不如你在家裡先穿好衣服﹐吃點東西﹐我很快就回來和你一起出門去玩﹐好吧﹖」聽了以後﹐他馬上就哭起來﹐硬要跟我出去。哭鬧中﹐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媽媽﹐你要不要坐飛機去﹖」我跟他老子對望﹐我腦子裡閃出一個念頭﹐想起前天放學的時候我在學校跟老師談過口水禧的情況﹐老師跟我分析過﹐認為口水禧的問題不是像其他孩子害怕跟父母分開的那種分離焦慮﹐而是害怕被遺棄的那種恐懼。

在口水禧差不多兩歲的時候﹐我曾經把他留在香港我自己獨自回美辦點事。記得我上飛機的那天如常先哄口水禧去午睡﹐然後我自己去飛機場。在上飛機前﹐禧婆婆打了通電話給我說口水禧午睡醒來了﹐我記得那次他睡得比平常短時間﹐電話裡我跟孩子聊了幾句﹐然後他就把話筒扔給禧婆婆。那時候﹐我們都以為孩子睡醒沒有哭鬧要找媽媽﹐那就代表口水禧對於我的不辭而別滿不在乎。其實臨走的前幾天﹐晚上睡覺以前我就跟孩子輕輕的說過媽媽要回去美國辦點事﹐叫他在香港乖乖的聽禧婆婆她們話﹐媽媽很快就會回去。那時候﹐口水禧的反應不是很激烈﹐說了幾次「不」以後就沒有再怎麼反抗了。然後每當我在美國打電話給他﹐他都不耐煩的聊幾句就把話筒扔給禧婆婆﹐那時候禧婆婆還跟我說﹕「看﹗還說要把你穿過的衣服留下給他聞﹐怕他不習慣沒有媽媽在身旁﹗現在他連聊都不跟你聊呢﹗」禧婆婆還說口水禧晚上沒有要求一定要媽媽陪他才睡覺﹐當時我們還覺得孩子不算很黏我。

直至我回香港的那天﹐在飛機場走近口水禧的時候﹐孩子看我的神情﹐我現在想起來﹐確實有點怪。他臉上的喜悅和驚喜﹐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五官﹐他的面部表情像有很多話像跟闊別多時的媽媽訴說卻又無法表達﹐我記得我坐在他身旁的時候﹐他一頓飯都猛在輕輕的叫著媽媽﹐手不時的輕拍我手臂﹐我轉頭回應他的時候﹐他微微笑﹐好像不能相信日思夜想的媽媽突然出現在他身旁一樣。從那天起﹐口水禧就成了我的超級貼身膏藥﹐我去那裡他跟到那裡﹐什麼都要媽媽替他做﹐其他人自告奮勇要幫他都會被他拒絕。那時候﹐禧婆婆跟我都還沒發現問題已經在蘊漾﹐只差沒什麼東西引發它出來而已。我們只以為是孩子太久沒見娘想念媽媽所以才特別黏。

去年我們在香港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約了朋友吃晚飯﹐我把口水禧留在家沒把他帶上。出門的時候﹐他雖然有點哭鬧﹐但是不算很抓狂的那種。四個小時以後我就回家了。從我一進家門的一刻﹐孩子就不斷自言自語地說著﹕「呀﹗媽媽返咗嚟呀﹗呀﹗媽媽會返嚟呀﹗呀﹐媽媽喺度呀﹗」一直的講﹐講到我們上床去睡覺的時候﹐他還在講。那次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現在想起﹐每當口水禧看見我撿行李的時候都悶悶不樂﹐愁眉苦臉的看著我撿。臉上顯露著他很不安的神情﹐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樣看著那堆行李。即使我告訴他我們一起去坐飛機也好﹐他都不放心﹐直至我跟他都上了飛機以後﹐他才再次展露笑容﹐整個人又像活過來一樣。所以今天下午﹐他哭著問我媽媽是不是要坐飛機讓我想起每次他知道媽媽要坐飛機的時候﹐他都很不安。

老師說因為口水禧曾經被留下一整個月﹐這個突然的轉變﹐從每天一睜眼就看見母親突然變成母親消失﹐不再在他眼前出現﹐這個轉變讓一個只有兩歲的小孩感到被母親遺棄的恐懼﹐以為母親以後都不要他了。及後﹐當再跟媽媽見面的時候﹐孩子就會黏得媽媽很緊﹐因為怕再次被遺棄。

口水禧那句心裡話一言驚醒夢中人﹐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口水禧為什麼害怕我撿行李﹑為什麼到那裡都要黏著我﹑為什麼不肯自己留在學校裡﹑為什麼但凡我在學校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就哭﹑為什麼看見我出門就會哭﹑為什麼睡醒了一定要找媽媽﹑為什麼問我是否要坐飛機……

最讓我想哭的是﹐自那天他不乖乖吃飯﹐我收去他的飯﹐他哭﹐然後我對他說「媽媽一樣都咁愛你架喎」把他嚇著﹐不知如何回應是好以後﹐現在﹐他每天每隔一段很短的時間就會跑到我身旁說著﹕「媽媽愛你(意思指他自己)呀﹗」或者是緊緊的抱著我說﹕「好愛媽媽呀﹗」動不動就說﹕「媽媽﹐你今日未抱我」﹑「媽媽今日未攬我」﹑什麼都媽媽媽媽﹐表面看上去很心甜的表現﹐真實的原因我現在終於明白了﹐那是孩子不斷地在重新肯定媽媽愛他這個事實﹐如果媽媽抱他﹑摟他﹑親他的話﹐那即是代表媽媽愛他﹐而媽媽愛他的話﹐就不會再留下他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