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天﹐踏入2011年的1月7日﹐我就來了美國十年了。十年﹐說長不算長﹔說短也絕對不短。來的時候我24歲﹐那時沒想過十年後﹐34歲的我將會在哪裡幹著什麼。這些年來﹐我在想﹐到了十週年那天﹐我到底會不會把這個漫長的故事在哪裡不知什麼渠道細訴﹐讓我身邊懂我的﹐不懂我的﹐都知道這十年的光景﹐我倆到底是如何渡過。
十年是三千六百五十二天﹐離開家的那天﹐想過自己在第三千六百五十三天的時候﹐我和他﹐會不會已回了家﹖
年輕﹐也許大多輕狂﹐做什麼都不顧後果﹐一頭就栽進去了才算。23歲的時候﹐我跟禧爸兩個人跑去拉斯維加斯註冊結婚。我們的父母這輩子都沒有看過我們兩個孩子是如何註冊的。我們穿牛仔褲/牛仔裙﹐黑色的上衣﹐背個背包就去行禮了。
我們做這個決定完全是因為在1999年的年初﹐禧爸以前在港的上司從美國傳電郵問禧爸有沒有興趣到美國工作﹐那時候﹐資歷尚淺的我倆對美國這個超級大國催之若騖﹐而且無可否認﹐禧爸幹的那行在美國會得到比在香港更好的發展﹐就這樣﹐我們就決定了。
2000年初﹐禧爸申請的美國工作證獲批﹐那年三月我們就去美國註冊了。然後他留在那裡工作﹐我回港繼續我的生活及辦理我的配偶簽証。後來他告訴我﹐他送了我去飛機場以後回到公司聽到我留給他的電話錄音﹐拿著話筒的他在哭。
一個人離開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離開伴隨自己二十多年的家人朋友﹐在異地打拼﹐很有一種孤苦和無止境的盼望。盼望著那天事業有成﹐可以「告老還鄉」去。這個人家的地方﹐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也沒有自己熟悉的東西﹐心裡真的不踏實。「人離鄉賤」這句話一點都不假﹐「賤」不在工錢待遇上﹐而是自己對自己在這個不是自己的地方的價值觀。工錢確實比香港得到的多很多﹐但是犧牲了的也不少。你會不停的問自己「到底我來這裡幹嗎﹖」﹑「為什麼我要來這裡賺錢﹖」﹑「到底我放棄了那麼多值得嗎﹖」﹐然後最終就是「我這個決定到底對嗎﹖我會後悔嗎﹖我犯賤嗎﹖」。
所以﹐我絕對理解口水禧第一次上學面對所有陌生人和陌生的語言那種無助與惶恐不安的反應﹐因為我跟禧爸從踏出飛機的一刻也有同樣的感覺。
在我回港以後﹐禧爸跟一個從香港一起去美國工作的朋友租了一個apartment﹐兩房兩廁﹐面積差不多兩千平方尺。開放式廚房﹐中央冷暖氣都有﹐獨欠洗衣機。要洗衣服就得捧著重重的洗衣籃到同一層樓的公用洗衣房去洗和乾衣服。有時候﹐你忘記去拿乾好的衣服﹐還會被人把你的衣服從乾衣機裡拿出來扔到一旁去。我曾經看過有些衣物放在那裡一個禮拜都沒有人來認領﹐可能那主人到沒有內褲穿的時候才想起自己還有一些在洗衣房呢﹗
他們找apartment的時候﹐我剛好也在美國﹐那時候我們幾個都不曉得怎麼找適合自己住的地方。每看見人家那些沒有電梯的apartment﹐外貌像以前香港的木屋一樣的房子我們就後退﹐覺得總是跟香港的房子差太遠。直到看到這個apartment的外貌比較新﹐而且還每層樓有個電梯﹐又有地下停車場﹐我們這幾個鄉巴佬就馬上火速敲定住下來。其實那個apartment方向不好(向北﹗)﹐又在一樓低層﹐冬天的時候冷得要命﹗不過因為我們都沒有經驗﹐所以根本在一進門看到這麼大的房子的時候已經連老爸姓什麼都忘記了﹐檢查也沒怎麼檢查就付錢簽約了。
房子租好了以後﹐我們就到處去看傢具。知道嗎﹖美國的傢具貴得讓我們覺得不中彩票是不可能有能力買的。我們最先是去看書桌﹐那時候沒有IKEA﹐隨便進一家店去看動不動都幾百到上千元美金﹗嚇得我們半死﹗後來不知道在那裡給我們找到了一張很便宜的書桌﹐好像都要差不多兩﹑三百塊錢左右﹐但已經是我們看過這麼多的書桌裡面最便宜的了。後來我們決定跑去跟一些出租傢具的公司租傢具好了﹐那麼禧爸跟那位朋友每個月就每人負責一百塊錢租傢具﹐包括客廳的沙發﹑飯桌連椅子﹑兩張雙人床連床頭櫃﹑五個抽屜的櫃子﹑床頭燈等等。
我回去香港以後﹐每天就他們兩個大男人輪流做飯或洗碗。現在想起來他們真慘﹐昔日都是家裡的少爺﹐有娘伺候﹐噓寒問暖﹐飯來開口﹐到了美國以後一切都要自力更生了。飯﹐自己做﹔碗筷﹐自己洗﹔衣服﹐自己洗/乾。自己不做就等著餓死﹑髒死﹑臭死﹑冷死吧。
就這樣﹐我跟禧爸分開生活了大半年。我有我在香港工作﹐他有他在美國打拼。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習慣了週末一個人出去閑逛﹑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得讓身邊的人覺得我有點不正常﹐都叫我快去美國跟禧爸相聚好了。
我啊﹐那時候看禧爸離開家的時候還沒有什麼感覺﹐因為還覺得事情跟我無關。人啊﹐總是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就不覺得痛。後來輪到我要決定什麼時候去美國的一刻﹐原來做這個決定是很痛苦的。我鼓了很久都鼓不起勇氣來﹐那時候肥玲還在外地唸書﹐想著家裡只剩下父母二人很不捨丟下爸媽在香港。可是老公已經在海外開始了他的事業﹐摔下他在那裡孤苦伶仃也很可憐。不知道最後那來的勇氣﹐我下了決定﹐2001年1月7日﹐我這不孝女離開了家﹐跟禧爸踏上我們的征途。
離開前的幾天﹐渾身都不自然。心裡戚戚然﹐有時候看著父母﹐我心裡就很難過。想到再過幾天他們就要看著我進閘到遠方去﹐不知道他們到底能不能夠承受得了。我是家裡的長女﹐小時候﹐母親待我和肥玲如「港童」﹔長大以後待我們就如「港女」。我知道母親心裡對孩子到遠方生活能有多擔懮﹗但是又不能阻止女兒跟女婿開始新生活﹐到了今天﹐我雖然無悔當年跟禧爸來美國的決定﹐但是讓我們的父母多年來為我們兩個在外頭而時刻都擔心﹐每次我們離港回美的時候眼淚都快哭乾﹐我們長年都不能伺奉雙親﹐這個是我們這輩子的遺憾。
1月7日那天中午﹐我們乘UA聯合航空從香港往三藩市的飛機。機場裡﹐我看什麼都愁雲慘霧﹐儘量避免看媽媽的臉。我怕一看眼睛就缺堤﹐然後兩母女在飛機場哭得像母親送女兒去斬頭一樣淒涼。
離別的一刻總是讓人很沉重﹐很重很重。我常常在一些關頭希望世界突然停頓﹐那我就不用面對我不想面對的場面了。可是﹐我可以停頓自己﹐卻不能讓整個世界停下來。時間還是一秒一秒的溜走﹐我和禧爸﹐背後還有我們最愛最親的人跟在後面﹐一步一步走向閘口。
跟每個人都說了再見﹐說的時候臉朝地下看﹐模模糊糊的說bye bye。母親站在我身旁﹐我好像自從青春期以後都沒有抱過自己的媽媽。那一刻﹐我擁著她﹐眼淚失控地湧出來﹐亂七八糟的對她說了一句﹕「媽﹐我走了。」只聽見母親哭得話語都有點模糊﹐好像是對我說要好好照顧自己﹐凡事小心那樣子吧。
放開手﹐我轉身跟禧爸排隊進閘。手上拿著一些零食﹐那個閘口的海關人員本來想阻止我把手上的袋子帶進去﹐因為當時我身上已經背著一個背包﹐不能再多帶一個隨身行李了。可是當我抬頭跟她說那些都是零食的時候﹐她被我那張哭得眼淚鼻涕的臉嚇得連忙叫我進閘去。到今天想起那張臉和當時怎樣跟人家說話的樣子都讓我笑不攏嘴﹐就那樣﹐那幾包零食就跟我上飛機去了。
飛機上﹐我們靠在一起﹐睡醒了就哭﹐哭累了又睡。看著窗外一片雲﹐腦海裡也是一片雲。禧爸說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是第二次離港回美了﹐應該可以控制情緒。可是當他看到他的母親紅了一雙眼睛的時候﹐他也炸出了眼淚。
這些年來﹐有事無事﹐想起當天分離的一幕﹐淚水還是失控地往下流。十年了﹐都洗不去心裡愧對父母的那份歉疚。心裡老想著要是我們在這裡混不出個樣兒來﹐那裡還有臉回家去﹖那不等如浪費了十年的光陰在外頭閑逛嗎﹖
揹負沉重的心裡包袱﹐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我們﹐終於到了三藩市。窗外﹐天色陰沉﹐正好是我心裡的寫照。
朋友來接飛機﹐見面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hey, welcome home!真是百般滋味在心頭﹗心裡想﹕「home﹖在十萬千里之外呢﹗」
我在那個apartment住了大概兩個多三個月。每天﹐他們上班以後﹐我就一個人躺在床上發呆。由於我拿的是配偶簽証﹐所以不能工作。除非找到一家公司願意替我申請工作簽証﹐要不然我還是必須在家裡虛度光陰。
說過來﹐那房子朝北﹐我去的時候真是冬天最冷的一個月﹐他媽的房子﹐冷死我﹗我還穿著香港買的天蠶衣﹐外加一件很厚的睡衣﹐再穿一件抓毛外套﹐外面再穿一件棉外套。還是冷得打哆嗦﹐因為電費煤氣費很貴﹐房子就我一個人﹐故此我不想一整天都開暖氣﹐怎麼說那都是跟朋友合租的房子﹐要是我一個人在家猛開暖氣的話﹐那電費單來了﹐難道也叫人家沒有享用暖氣的人一起付錢嗎﹖所以我穿得像一個球一樣的躲在被子裡取暖。房子大﹐可是都是木板蓋的﹐樓上的人走路﹑洗澡﹑連開抽屜我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試過一次我在睡覺﹐突然聽到廚房有人在剁東西﹐我還以為有人進來了﹐趕忙爬起來大叫看看是誰。後來才發現是樓上有人在廚房做飯吧。
每天他們七點多八點就出門﹐晚上六點多七點才回來。那時候沒有什麼blog﹐我每天只躲在房間裡上網看報紙﹐差不多每一版都看﹐就差連風月版也看﹗那時候﹐很抗拒看英文的東西﹐所以我連這裡的電視節目都不看。把香港帶來的VCD播完又播。房子空﹐冬天沒有陽光﹐顯得房子很陰沉。我晚上上網跟朋友聊天聊得很晚才睡覺﹐白天就很晚才起床。可是房子裡根本就沒有東西﹐黑漆漆的四周讓人毛骨悚然。躺在床上想睡又怕得睡不著﹐乾脆把審死官﹑大內密探﹑九品芝麻官那些VCD那出來播﹐邊播我邊聽著邊睡﹐模模糊糊的睡著又突然驚醒。那幾套電影最後我連國語的也播了不知幾百遍。所以我對裡面每一句對白﹐每一個場面都滾瓜爛熟﹐也許比周星馳更熟﹗
每天我都負責做晚飯。曾經﹐我做一頓晚飯﹐就一個雞翅膀和青菜﹐加一個湯而已﹐我要耗整整四個小時。還試過煎雞翅膀把房子裡的火警警報器給弄響了﹐整個屋苑都可以聽到我們家警報器的回音。我嚇得馬上把所有的窗子都關上﹐因為我怕鄰居聽到會替我報警。
三月﹐我們在附近找了apartment﹐兩口子搬進去。開始真正有了一個屬於我們的小天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