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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一個故事IV

2001年年中﹐禧爸的兩個上司自組公司﹐這裡叫做start up company。在三藩市﹐資訊科技行業大行其道﹐聽說在資訊科技泡沫還未曾爆破以前﹐有很多人靠這行賺了大錢。所謂的大錢不是我們口中說的百萬富翁﹐而是千萬甚至是億萬富翁那種。那時候的高級跑車車行﹐隨時可以走進來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小伙子﹐隨便指指就把幾十萬的跑車買下來﹐連試也不用試。這個行業就是那麼夢幻﹐今天的窮光蛋也許一覺睡醒﹐就變成了家財萬貫的富翁﹐不需要任何理由。

這些start up company往往由一些叫venture capital的資金公司以資金資助該start up來換取其公司股份。要是這公司將來有幸被那家公司收購﹐甚至是上市的話﹐那麼這些資金公司就可以獲取非常可觀的投資回報。那當然﹐不是任何一家start up叩門都可以得到這些資金公司的資助﹐還要看那start up有沒有潛質賺大錢。

通常這些start up的創辦人以及初期受聘的員工都會分得一些公司的股份。越早加入的員工可分得的股份就越多。一旦公司被收購或上市的話﹐那麼這些持有部份公司股份的員工就有如中大獎一樣獲得額外的回報。

當一切都準備就緒﹐兩位上司準備去叩門找資金的時候﹐發生了911事件﹐讓當時美國的經濟受到極大的打擊﹐無疑也對當時想成立start up的人在尋找資金的路上變得非常崎嶇。資金公司變得非常保守﹐不再像過往隨便聽聽叩門者的計劃書就批出動輒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資金。記得當時兩位上司每次會見完資金公司的人以後回來向大家談及的都是如何被資金公司的人刁難﹐反正就是以超級嚴謹的態度對待所有叩門者。誰可以撐到最後不放棄﹐誰就是大贏家。

在這段未明朗的時期﹐禧爸以及其他幾個同事都是無業的。即是說大家都在邊吃老本邊等待曙光初現的一刻。有些同事等不下去﹐放棄美國的一切回去香港。有的開始對兩位上司有點微言﹐埋怨著沒有工錢卻又要繼續撰寫程式準備新公司隨時開業。當時真的有點混亂﹐從大家都一致地很齊心變成後期有點內訌﹐繼而有些同事罷工﹐有些邊找點散工做做邊等新公司成立。有些很擔心那樣等下去變成無了期的等待。有的很擔心身份的問題。

面對走的走﹑散的散﹑罷工的罷工﹐我們唯有抱著「見步行步」的心態過日子﹐看看事態發展再作打算。

礙於身份的問題﹐禧爸不能去找工作。我只有小貓幾隻的鋼琴學生﹐根本也不足以養家糊口。這裡要讚一下禧爸平時理財有道﹐那段日子總算可以靠儲蓄熬過。最讓我們感動的莫過於禧爸的其中一個上司(即前面提過的鐵腳朋友) 每半個月就塞點錢給禧爸當作幫補一下我們的生活費﹐數額雖然不算多﹐但貴在那份情義。

那段時間﹐禧爸在家寫程式﹐說出來真諷刺﹐最開心的人是我。人家眼看老公沒工作沒收入在家必定愁眉苦臉﹐而我卻因為覺得有個伴在家而覺得終於家裡白天也會有個人類跟我講話了。那時候﹐禧爸晚上工作得很晚﹐我在他旁邊上上網﹑打電動陪他。兩﹑三點肚子餓了就做點小吃作夜宵。四點多才去睡覺﹐第二天中午才起床。有時候梳洗後到外邊吃午餐﹐其實是有特價的下午茶餐﹐吃完買菜回家做晚飯﹐然後又是他開始工作的時間。這樣渡過了三﹑四個月的光景。

終於在2002年1月﹐他們終於排除萬難﹐公司成立了。

禧爸上班去﹐我又變回自己一個。但這次並沒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覺。想通了﹐難道終日都有老公陪伴在側的女人就等如幸福和開心嗎﹖雖然有時候還是會怨他下班回家老是抱著電腦不放﹐怪他寧願上網也不跟我多聊幾句。也許是以前聽得太多和看得太多鬼怪故事的電影﹐我總是很害怕自己在洗澡房洗澡﹐所以時常強迫眼睛都打不開的禧爸坐在廁所外面跟我講話﹐直至我洗完澡為止。可是﹐很多的時候是我自己一個人在猛講﹐外面的那個坐在地上睡著了。曾經我們為這些小事而冷戰﹐互不理睬﹐不過過後很快就會冰釋前嫌。也許是我無聊的時候太多﹐我總覺得自己孤寂非常﹐從早到晚可以不用開口講一個字。

幾個月後﹐禧爸的上司答應他替我辦理工作簽証﹐讓我到公司去工作。這讓我樂上了好半天﹗來了美國一年多﹐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一分錢都沒給過家裡﹐感覺很不孝。有了工作的話﹐不但可以打發時間﹐還可以賺錢補貼一下家裡的擔子。

2002年年中﹐我的簽證下來了﹐不過跟禧爸拿的H1B不同﹐我拿的是J1 – trainee visa (訓練生簽証)。H1B跟J1不同的地方是H1B可以申請綠卡而J1卻不行﹐簽証到期必須離開美國返回香港。由於我是由當時的H4(配偶簽証)轉到J1的關係﹐律師叫我去加拿大一趟的美國領事館辦理新簽証。也因為如此﹐我和禧爸第一次踏足加拿大的溫哥華。

我們在溫哥華逗留了四天﹐第三天約了領事館辦理簽証。前面兩天就到處吃吃喝喝以及去了一趟Victory Island。島上完完全全是英國的風貌﹐街上看見紅色的雙層巴士讓我們十分雀躍﹗我們還報了觀看鯨魚的觀光團﹐穿上橙色的特別衣服﹐坐在一艘比橡皮艇大一點點的船就出海去看鯨魚了。

為何要穿得像個消防員那樣我完全不理解﹐只知道海上有各艘不同的觀光船﹐我們坐的那種算是最小的了。下船以後才想起要是鯨魚突然發難來撞擊我們的船的話﹐肯定我們整艘船會被撞沉﹐我們全都會變成鯨魚的下午茶﹗但是在船上的時候只知道要留意海上有沒有任何鯨魚的蹤影﹐只要遠處的海面翻起一丁點的小浪花﹐整船人都會馬上舉機猛拍﹐其實拍到的只是一團小小的的點而已﹐不說的話還根本沒人知道那照片裡有鯨魚。

結果耗了三個小時﹐我們啟航回歸。回程裡﹐整艘船的人都在睡覺。我因為上船以前吃午飯的時候喝了很多飲料﹐簡直是「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憋了多久才終於到岸﹐我跟禧爸有如競步選手附體一樣急忙的朝著洗手間以風速走去﹐再多憋一分鐘都要尿在褲子上了。

除了懷口水禧的時候曾經經歷過忍尿忍得差一點失禁的經驗之外﹐那次的鯨魚觀光團也差不多到達尿褲子的程度﹐你說情況有多險峻﹗

第三天早上我們大清早就往領事館跑。美國的領事館總是好像裡面是遍地黃金鑽石一樣怕人會偷去﹐要是你不是七老八十的話﹐也休想同行的人可以跟你一起進去。當然﹐那次我又怎會得到例外呢﹖結果我一個人進去等﹐等了一會兒﹐有個女領事叫我的名字﹐我站在窗前等候她向我「出招」。

如果閣下試過在美國領事館裡被有心(還是無意)留難過的話﹐應該對我以下的情景有些共鳴。那個領事先問我去幹什麼﹐當我告訴她我是去拿J1簽証的。第二條問題開始才是真正的「戲肉」。她問我﹕你十八個月的J1簽証到期以後﹐你會回去那裡﹖我被她這一問完全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究竟想問什麼。我告訴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再問一次同樣字眼的問題﹐不過語氣有點不耐煩﹐眼睛瞪著我。我還是不明白她想我回答什麼﹐於是連續幾次的告訴她我不明白她的問題﹐她的語氣一次比一次差﹐還問我到底是不是唸翻譯﹐怎麼連這麼簡單的英文都不懂。我常常覺得自己隨時會在美國領事館心臟病發暴斃的。

我還是傻眼望著她﹐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後問﹕「你從那裡去美國的﹖」

我說﹕「香港。」

她續說﹕「那麼香港就是你的home country﹐所有人的美國簽証到期以後必須回去他們的所屬地方﹐你既然是從香港來的﹐那麼你的簽証完了以後也必須回去香港。所以你來溫哥華辦理簽証是錯的﹐因為你並不是溫哥華的居民。你的簽証到期以後﹐你並不是回來溫哥華。」

這下我終於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告訴她是公司聘的律師叫我到溫哥華拿簽証﹐因為那是其中一個最接近美國境外的國家﹐可以節省時間。那領事聽後眼睛瞪得更大﹐她搖搖頭嘆氣道﹕「那麼你的律師就大錯特錯了﹗以前的確是可以不用回去所屬地方那簽証﹐但我們多年前已經改了這項措施﹐現在所有人都必須回去所屬地方那簽証。」

我當時的心情是五分驚恐加五分不知所措。

領事接下來說才是十級驚嚇的內容。她說﹕「我現在拒絕你的申請﹐並且會在你的護照畫上記號。你現在回去美國的時候﹐美國海關看到這個記號的話﹐你可能已經不能再回去美國境內並且有可能會被遣返回去香港。但我不肯定他們會不會這樣執行﹐你可以去試試。要是真的不讓你入境﹐那麼你有心裡準備要立即登上往香港的飛機回去。」還有這一段﹕「你的先生在美國拿H1B簽証﹐那代表他將來可以申請綠卡。你是他的配偶﹐自然也可以申請。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你現在申請的J1簽証是必須在到期日回港的。你到香港申請J1簽証的時候﹐那邊的領事可能會懷疑你在J1簽証到期之日沒有離開美國的動機﹐因為你有丈夫在美國境內﹐所以他們有權相信你不會離開美國而拒絕發J1簽証給你。即使你以配偶身份再次申請H4配偶簽証﹐也可能會被拒絕。」

如果你是我﹐聽了這番「肺腑之言」﹐會想立刻從五十樓往下跳嗎﹖我畏高﹐跳樓就不敢﹐但是很想把頭撞牆﹗

步出領事館﹐禧爸還以為一切已辦妥。誰知聽我說完以後﹐我們兩個人在領事館門外互相呆望了很久﹐臉上除了驚恐以外﹐什麼表情都不懂得做了。

立刻回酒店打長途電話回去公司找老闆的秘書告知事情出了岔子。秘書立即跟人事步的同事商量﹐告知禧爸的上司以及罪魁禍手 – 律師大人。電話裡頭氣氛凝重﹐因為我隨時都不會再見到他們的了。大家商量了很多對策﹐最後唯有兵行險著﹐就跟美國海關賭一次。

跟禧婆婆通過電話﹐大家都很擔心。禧婆婆還特地找了朋友代聯絡在溫哥華的朋友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

其實﹐說真的﹐又有誰能夠幫我呢﹖那刻﹐我看只有老天開開眼才能夠救我了。

由於我每次去香港的領事館總是被留難﹐故此我對領事館和美國海關都非常害怕。你可以想象得到﹐第二天回程之時的壓力把我壓得透不過氣。唯有祈求上天保祐海關千萬不要翻到有記號的那一頁﹐因為我們不打算告訴海關那趟到加拿大的真正原因。所有辦理簽証的文件我們都用快遞寄回美國﹐皮箱裡不會有一切關於簽証的東西。我要把自己當成到溫哥華的旅客﹐旅途完畢回去美國。

第二天到了飛機場﹐上飛機以前就要先過在溫哥華飛機場內的美國海關。我隨時就要從那裡上飛機去香港。把護照交到海關手上﹐看著他一頁一頁的翻﹐我的心跳得快要爆炸﹐頭一片暈旋﹐眼看快要翻到有記號的那頁﹐閉上眼睛求求上天給我一條生路吧﹗

突然﹐那個海關身後有個清潔員工跟他打招呼﹐他轉過頭去跟那人聊天的同時﹐把我的護照合上還回給我。那刻﹐我一雙腿其實已經有點軟﹐接過護照以後﹐禧爸和我匆匆地離開往候機室去。

回到美國﹐約了律師見面商量在香港的美國領事館如何對策。也許﹐這裡的美國人都未必知道他們的同胞在香港是怎樣發問問題和怎樣衡量發不發簽証予申請人。我在家的時候跟禧爸已經可以模疑出數十條香港美國領事常問的問題以及發問手法。但是那個律師竟然可以教我有些問題直接回答I don’t know。我跟禧爸聽後都呆了。那律師還好像覺得我倆有點神經病﹐她說﹕「會這樣問嗎﹖會問這樣的奇怪問題嗎﹖」

為何不會﹖再奇怪的都有。我去拿配偶簽証的時候﹐那領事問我跟禧爸認識了多久才決定結婚﹐我對他說我們認識了一年半就去註冊了。那領事說﹕「什麼﹖才認識了一年半你就決定嫁給他﹖」看著他好像在等待我回答的樣子﹐我啞口無言﹐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連我父母都沒有問過我﹐我實在沒有心裡準備會被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問我。然後﹐他又問﹕「你們是去拉斯維加斯之前就決定去那裡結婚﹔還是到了那裡才決定結婚﹖」﹑「為什麼要選拉斯維加斯結婚﹖」﹑「你們認識以前他就住在美國嗎﹖」﹑「你知道你的配偶簽証在美國當地是不能工作的﹐你還是會去嗎﹖為什麼﹖」這一連串的問題﹐你要有心裡準備領事不止會問一次﹐而是很多次﹐不一定順序問﹐可能會在跟你聊其他的時候突然重問前面第N條題目。

律師聽了我這個經歷﹐她搖搖頭說﹕「我並不知道香港美國領事館的領事是這樣問問題的。」

除了叫我儘量出示在香港買的醫療保險﹑人壽保險那些東西以外﹐律師已經沒有什麼辦法能夠加強我進去大戰領事的本領了。

結果我跟禧爸帶著不安的心情回去香港大戰美國領事館。

到了香港才發現那時候的美國領事館已經改了措施﹐所有申請簽証的人都要先在網上預約時間。如果我不是被人下了降頭的話﹐那我肯定上輩子是個千刀萬剮的大壞蛋﹗有誰能像我那麼倒霉﹐明明在美國的時候﹐上過香港的美國領事館網頁看看有什麼東西要準備﹐然而那時候卻沒有提及過這項預約申請時間的措施﹖再倒霉的是當我爬上美國領事館門口的時候才發現要預約﹐兩個人匆匆滾到中環地鐵站去上網找時間﹐竟然所有連續幾個禮拜的時間都被人選了﹐最快的預約時間是一個月後。

坐在月臺上的椅子﹐我們兩個發傻﹐腦海一片空白﹐整個人已經慌得一團糟。

在餐室正在被禧婆婆教訓的時候﹐突然她的朋友又致電說看到有個空檔﹐已替我們約好了時間﹐在下一個星期就可以去申請。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內分泌絕對有充份的理由失調的。

結果﹐再害怕也好﹐要面對的總要來臨。那次真的不知走了什麼運﹐那個領事是我見過這麼多領事之中最仁慈的一位。他只講了一句﹕「我現在批給你﹐一年半以後你就要回來。即使你再以配偶身份申請H4配偶簽証﹐我看他們也不會再發給你。」

又是機場離別的一刻﹐但是我已經沒有剩餘的眼淚再掉了。一個內分泌嚴重失調加長期被驚恐導致精神錯亂的人﹐她的淚線也會隨著她的失調而失調的。我的淚線真的是有點失調。該哭的時候不哭﹐開車的時候想起什麼會突然失控地哭﹐我相信當時我已經開始有一點點情緒病。只是沒有刻意注意它。

回美後﹐我正式上班了。我的工作是technical writing﹐負責撰寫公司生產的軟件說明書。是不是很諷刺﹖我是個電腦白痴﹐我最討厭電腦﹐卻嫁給了一個電腦程式員。家裡最多的電器是電腦。我身邊的人每天都講有關電腦的東西。我替一家生產電腦軟件的公司打工。我﹐撰寫跟電腦軟件有關的東西。我的生活被電腦重重包圍﹐我千辛萬苦拿的工作簽証都為了電腦﹐所以我很肯定我這輩子是回來還債和贖罪的。

曾經﹐我以為有了工作﹐我就可以過新生活。但是一切不如我想象的那麼簡單。有了工作﹐的確人是有了寄託﹐又可以賺錢寄給家人分擔一下家裡的開支。那時候﹐禧爸的薪酬是用來負責所有我們在美國的開支包括家庭開支﹑保險﹑公積金﹐繳稅等等﹔而我的薪酬就用來攤分給我自己和禧爸的父母兩家。這樣﹐我們心裡對父母的歉疚可以減少一點點﹐彌補我們長年不能伺奉他們身旁的遺憾。

可是﹐問題在於我習慣了香港工作的步伐﹐對於這裡的人那種散漫實在一時之間接受不了。我不知道其他公司是怎樣﹐但我不能長時間聽到同事們嘻笑的聲音﹐尤其當我在用神校對自己寫的東西的時候﹐同事們不斷大聲嘻笑讓我覺得很被打擾﹐不能集中。其次﹐我不能接受同事們不回覆電郵的習慣。(但我自己現在也不回覆你們的回應該揍﹗)尤其是一些我急著要答案的東西﹐對方愛理不理的態度讓我很冒火。還有﹐因為我需要長期邊試用產品邊寫其用處﹐但那時候﹐我時常被突然中斷正在試用的軟件﹐令我無法如期把工作做好﹐我覺得自己失信於人﹐我習慣了工作要準時完成﹐但一次又一次的被中斷工作而引致我不能如期完成工作﹐這讓我很生氣。我總覺得﹐要是同事們減少嘻笑的時間﹐認真地做好他們的工作﹐那其他的人就不會被防礙進度了。上級不懂安排工作程序和好好拿捏各個部門的流程﹐導致我這個「守尾門」的最慘﹐因為軟件的功能一天有所改動﹐它的說明書也要相對地作出修改。然而﹐前面的流程往往都在最後一刻才可以敲定﹐我們這些寫書人之前已經不停被中斷工作﹐前面的都未做好﹐後面的更加不用說。但﹐從來不會有人體諒我們而推遲出貨的日期﹐所以我通常都要在出貨前一天通宵達旦的趕工。要記著﹐我是電腦白痴﹐而電腦最喜歡作弄電腦白痴。最喜歡在我已經忙得頭昏腦脹的時候耍花樣。

這個時候﹐禧爸就最慘了。因為通常都是程式撰寫員拖慢流程﹐所以我們最不滿的就是這些人。我常常喜歡問一些禧爸不懂如何回答的東西刁難他﹐要是他越有借口替程式員辯護的話﹐那他的下場會更慘。

第一次的user guide, installation guide, operation guide是在我車禍後戴著頸箍的情況下獨自完成的。那時候﹐我的上級生完孩子拿了加長的產假。獨自面對該死的microsoft word時常故障的打擊﹐我每次打開幾百頁的說明書文件都要冒著有天突然所有的文件都打不開的驚恐﹐一大堆我每個字都識但合起來一句卻不懂的軟件功能內容﹐同事不停的修改內容要求﹐讓我覺得自己來還債和贖罪的使命更加升級﹐不單止在還上輩子的﹐還有過去一年多老公在外打拼﹐我在家裡「玩手指」的悠閑生活那筆債。

其實公司的同事沒有玩弄什麼辦公室政治的傾向﹐只是我在他們之中總顯得格格不入。她們她們電視劇的內容﹐我搭不上嘴。她們聊自己的家事﹐我不好意思偷聽。她們不出外吃午餐﹐只帶飯會公司坐在自己的位置邊上網邊看。而我﹐總是隨著禧爸還有幾個講廣東話的同事到外頭去吃。所以跟其他外國人同事很少聊工作以外的東西。那時候﹐說不上在公司有能夠說話的同事朋友。

記得剛開始上班沒多久﹐上級的上級把我叫到樓下的咖啡店。他的一番話﹐我現在還記得。他說我不會寫很地道的英文。因為我不投入這裡的生活﹐不看這裡的電視﹐不看這裡的報紙﹐不和這裡的同事午餐。老跟著禧爸和那些中國人同事在一起﹐對我的英語起不了什麼幫助。他說的一個字 “immerse”就是要讓自己投入這裡的一切﹐當有一天連發夢都會在夢裡說英語的話﹐那就代表我真真正正的immerse了。

我不得不承認﹐我的英文確實還不夠資格做writer。拿起我跟本地人寫的東西﹐應該很容易就能夠分辨出那個是我寫的﹐那個是本地人寫的。我說過﹐那時候我很抗拒看所有英文的電視節目﹑報紙﹑書刊﹑電影。上級說得對﹐因為我連最基本投入這裡的一切我都打從心底裡抗拒﹐那裡還會下苦功好好改善自己的英語水準呢﹖

但是除了英語的問題之外﹐我對電腦的一無所知和厭惡也是我不愛這份工作的致命點。自從我在數年前開始申請綠卡之後﹐我只會覺得我在公司的功能只是替禧爸拿綠卡。我在公司裡是可有可無的一個角色。每天上班都好像很難捱﹐自己跟自己糾纏在一大堆不滿之中﹐和禧爸在工作上的摩擦更是天天都有﹐我時常怪他不明白一個人每天都要面對自己最討厭最一無所知的東西有多痛苦﹐他覺得我在怨他連累我放棄了香港的工作跑來美國受罪。每次他一句﹕「係喇﹐係喇﹐最衰都係我累咗你喇﹐得未呀﹖」

這句說話把我的不快與怒火推得更接近頂峰。因為我覺得他不了解我﹐誤會了我怪他連累我。在這裡﹐除了他﹐我沒有一個能夠講心裡話的人﹐他卻偏偏不懂我在想什麼﹐所以日積月累的鬱結常常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大吵大鬧一場﹐然後是各自冷戰不作聲﹐我繼續自己跟自己嘔氣下去。

現在想起來﹐那段日子真的有點像神經病的人。禧爸從不理我自生自滅做我不懂的工作﹐後來被訓練成我還未開始做﹐他就會主動問我有沒有不懂的要問他。有時候﹐他知道某些電腦知識即使我再努力試著明白都不會明白﹐他會先跟我說﹕「不如呢段我幫你寫喇﹐好深架﹐你好難明架﹐費事一陣你唔明又插到我飛起喇﹗」有時我明明有點氣﹐聽到他這樣說反而笑了。心裡想﹕「我有那麼恐怖麼﹖」這個確實是有的。最恐怖的時期﹐我們為工作的東西吵鬧的時候﹐我可以火大得抽他衣領﹐他躺著賴皮﹐我也可以把他抽起來坐著聽我講話。我甚至變本加厲得可以大吵大鬧得自己都討厭自己﹐猛力拉扯自己的頭髮發泄怒火﹗(恐怖吧﹖我確實覺得禧爸的EQ真的超級厲害﹐換我被這樣折磨的話﹐我應該早已把對方幹掉了﹗)

那時候﹐我開始有點懷疑自己有情緒病甚至是抑鬱症之類的毛病。我常問他﹕「你猜我是不是有點情緒病呢﹖好像越來越嚴重啊﹐對吧﹖」而他總是安慰我說﹕「都唔係嘅﹐咁你唔識做吖嘛D野﹐你又唔係讀電腦嘅﹐實唔明架喇。你睇呀XX(我的上級)﹐佢係鬼婆先自英文好過你啫﹐但係寫得咁哪西﹐亂咁寫﹐重衰喇﹗」

直至有一天﹐在下班回家的途中﹐我突然像被喚醒了一樣﹐腦海像有把聲音對自己講話﹕「別太執著一些無關痛癢的東西。有時候認真不是壞事﹐但也不一定是好事。別把自己不斷往死角逼﹐自己逼死自己最不值得。」

告訴正在開車的禧爸我方才腦海閃過的話﹐然後我自己說﹕「係喇呵﹐我做乜要迫自己呢呵﹖好似一路都無人迫我架喎﹐得我自己迫自己埋牆角好無謂呀呵。」我驚覺自己竟然頓悟這個道理﹐突然心裡好像卸下了一塊重重的大石﹐人忽然變得很輕鬆。

在這次自我頓悟以前還發生過一件事。那是我後來J1簽証到期以後﹐公司幫我轉H1B回香港辦理簽証發生的一個小插曲。

話說每次會香港我最苦惱的就是去美國領事館。可惜每次回香港都要去一趟。那次因為想上廁所﹐而門口的警衛不讓我進去﹐開始有了口角。心裡氣著排隊等候拿證件。誰知道證件有點問題﹐接待處的小姐把向我丟了一張籌﹐黑口黑臉的喊我進去等叫名字。不知道那裡來的膽量﹐我竟然開口大罵那個女職員﹕「頭先我話入去又唔比我入﹐排咗一輪隊最終都要入去﹖」我相信那個職員那天也心情不佳﹐被我突如其來的偷襲﹐她也失控地大吼反擊﹕「你咁大聲做咩呀﹖你叫咩名呀﹖你咁無禮貌嘅﹗你叫咩名呀﹖」我被她一問﹐火更大﹐我說﹕「我叫咩名關你咩事呀﹖你而家咩態度講野呀﹐你隻門口狗﹗死八婆﹐咁多野講﹗我問你叫咩名就真喇﹐我要投訴你呀﹗」這時候﹐我身旁的禧爸當然已經被我嚇得連話都不敢說﹐那些方才不讓我進去上廁所的門口警衛聽到有人吵罵聲也緊張地前來看看發生什麼事﹐還突然一改剛纔對我無禮像喊狗一樣的態度﹐非常有禮地拉我進去﹐還邊走邊說﹕「算喇算喇﹐無野無野﹐唔好嘈喇﹐入去喇。」

一如既往﹐我一個人進去﹐禧爸在門口等候。

裡面的人只有幾個﹐但是我已經聽到剛纔那個女的還在裡面大罵著我﹕「有個叫XXX嘅女仔呀﹐黐線架佢﹐幾無禮貌呀﹐係咁鬧人﹐好無禮貌架佢﹗叫XXX嗰個呀﹗」

那群美國人的走狗﹐故意把我留在裡面﹐直至領事館都關了一半燈﹐一個警衛進來問我幹嗎還坐在裡面不走﹐我瞪著他說﹕「我點知佢哋啫。」他聽我這麼說﹐他連忙出去了。

最後﹐終於有個職員叫我的名字﹐這個時候﹐我還聽到剛纔那個女的還在講我。我簡直是怒火中燒﹐一走近那個窗口﹐我就指著叫我名字的那個人說﹕「你嗰個職員呀﹐好無禮貌呀﹗講咁耐重喺度鬧緊我呀﹐我要投訴佢呀﹗」那個人不溫不火地對我說﹕「你唔咁嬲先﹐呀小姐﹐係咁嘅﹐你張文件度呢個位無簽到名﹐我哋除時可以唔比你攞簽證架﹗而家比你簽返先…..」這個時候﹐我的腦海只顧想著﹕「唉﹗死人律師又「羨」我一獲﹗」

把那份簽了名的文件收回去之後﹐我再坐了一回﹐這樣坐﹐真的什麼火都熄了。拿了簽証出到門口﹐聽到門口警衛在說﹕「唉﹐真係凳個四眼仔慘呀﹐有個咁嘅女朋友﹗」說時還故意站在我跟前阻我去路的樣子。

我氣沖沖急步往山下衝﹐連禧爸都追不上﹐我看著他給我甩掉自己走進地鐵站後﹐我自己一個人坐在皇后象廣場哭起來。不曉得哭什麼﹐就覺得自己很委屈﹐為了這個簽証﹐為了在美國工作和生活﹐我多次被這樣耍﹐我覺得自己沒有尊嚴﹐所以我哭了。

突然﹐有個菲庸向正在擦眼淚的我遞上…….照相機一個﹐叫我替她跟她的朋友拍照﹗﹗﹗﹗我笑了。替她們拍了照片﹐我打電話給禧爸﹐碰面的時候﹐我還告訴他我在哭的時候有人上前叫我替她們拍照﹐好大的膽子﹐然後兩個人都笑了。

真的要多謝那個菲庸﹐不是她的話﹐我都不知道要嘔氣到什麼時候才回家。

 

禧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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